第四五章 童话

T.D.Lemon.1900

石油童话故事二则。
1油田电厂大院旁边是采油厂的一个露天设备存放库，我去子弟学校上学过电厂大院后门，走几步就到了这边，常常看着设备库里横七竖八放着些磕头机，长大一些，父亲退了休，设备存放库整体迁移，一台锈蚀严重的磕头机暂时留了下来，没过两年，这块空地就被大院里喜欢种菜的大爷大妈们分割，拾掇成了菜地。父亲开的菜地就靠近那台磕头机，我也常去帮忙种地，虽没有种些让鸟类眷恋的植物，但我还是把穿过的旧工衣，裁剪扎紧做了一个稻草人斜在菜地里。父亲养的猫也常穿梭在菜地里，似是巡逻的卫士。
我常趁着阳光好，搬个板凳，坐在菜地搭的棚子下面，在菜地过道的红色地砖上撒把淘剩下的小米，能引来很多麻雀，灰色蓝颈的鸽子啄食，那猫就在磕头机背阴处懒懒的趴着，眼睛眯条缝，静静的看着，我说，猫儿，今天兴致不高那，来，喝点我泡好的茶，你顺便也给稻草人先生和磕头机伯伯端过去，稻草人嘻嘻笑说道，今又准备了什么茶，我说朋友送的普洱，咱们先品这第一泡，稻草人又说，你的红工衣是不是有记忆，我最近晚上常做些井喷抢险的梦，虽梦不真，但也觉得真是艰难，我说，过两天我给你换身干净的刚发的，磕头机伯伯插嘴说道，井喷，我也是见过的，年代有些久远了，现在此类情况应该少了，我是国内第一代磕头机，那时候的井喷场面可以用惨烈来形容，人顶人的年轻小伙子们向前冲，没有退缩的， 想想已经是近四十年的事了，感觉那时候人们的精气神足，还有就是单纯。看它说的意味深长，我仿佛看到它年轻时候的样子，以及临井井喷时的情况。茶不错哦，磕头机说道。稻草人道，还有什么深刻印象的事，磕头机道，就是十对新人在我们井场集体婚礼，很荣幸，见证了婚礼从头到尾的过程，1981年的春天，井场附近是一片槐树林，槐树开的花香沁人心脾，期间蝶飞蜂舞，井场六台磕头机一字排开，天气温润，蓝天白云，清澈爽朗，一切都是那么干净，新人穿的质朴，男士多数白衬衫，青灰色裤子，女士或红或粉的衬衫，蓝色裤子，黑色绣花布鞋。人人胸前一朵红花。他们眼神无邪纯净，举止干净利落。七大姑，八大姨，同事们，坐在磕头机边七拼八凑的马扎，凳子，桶，腐朽的木桩上，抽烟，吃糖，嗑瓜子。站长作为新人们的证婚人，献贺词，开场，大家都热烈的鼓掌，在一片一片的掌声中新人们轮流唱歌，跳舞。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人都怎么样了？磕头机意味深长得说道。
我很快便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战天斗地，为祖国寻油的第一代石油人，如今退休安享晚年，在看看同父辈一块参加工作，住在同一个大院的石油前辈们，他们一路看着我们长大，再回头，都老去了，磕头机都老了，锈迹斑斑，他们伴随着石油行业经历了从无到有，经历了辉煌，我突然想起，对磕头机说道，过两天我给你刷新漆，置办件新衣服，让您老也年轻一把。
我抬头看了看菜地篱笆边上碗口大的枣树，树边是一畦刚开花的豆角，再往里，几棵茄子接了小个的果实，辣椒也比昨天长大了很多，挨着的是小半畦韭菜，长势喜人，野生的白色牵牛花爬了一半在篱笆上，篱笆边窜出的无花果树有我这么高了，燕子掠过其上，飞向远方，天空中的云一道一道，淡淡的，像是快要被风吹化了一样，稻草人肩膀上停着路过，飞累，歇脚的几只麻雀，它们在与稻草人打听周围哪里有好玩的地。隔壁的菜地，是李叔的地界，李叔是开大车的运输工人，今年刚退休，不过头发早就白了，他总是骑着以前的大梁自行车到处逛，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跑运输路过他弟弟值守的采油小站，站里见过这台磕头机，他们亦是老相识了。
靖江采油厂管理七站，油区的这台磕头机刚出厂，国产第一批安装就位，很年轻的，站上值班的人员也会在磕头机旁种些花，以及蔬菜，站内有时候会来一两名家属，孩子们就坐在磕头机上写写作业，绕着磕头机追逐嬉闹，大人们简单炒几个菜，在磕头机旁吃点喝点。听着磕头机吱吱呀呀的来回点头，那时候大人孩子们没什么烦恼，也不忧患未来。我常听父亲说起他们那个年代是最好的年代，简单，透明。我也常问李叔为什么不换辆电动车，李叔说习惯了，采油厂上下班骑了半辈子，自行车东一块，西一片的新漆补丁，。想想，很多人还是喜欢之前版本的石油行业是有原因的，如今有如今的优势，如今也有如今的弊端，但我还是觉得没有经历过石油行业的初期是一种遗憾，只能从过去的老照片里看到过去大家的样子，发质好，发亮足，眼里有光。初期一切都是美好的。
就像李叔也常常来到这磕头机旁坐一坐，说些之前的事情，他们就像是一起走过很多风雨的石油工友。人老了，是不是就特别怀旧，看到过去的老物件总能回忆起过去，轰轰烈烈的日子。李叔的儿子没有回油田参加工作，毕业后，直接去了省会城市，从事人工智能的研究。这是李叔的一个心结，而我赶上招工去了井下作业，又报名去了外部市场，李叔常问我，今年又去了哪里了？去了哪个地界？工作累吗？有什么好玩的新奇的事情吗？那边油井，气井好干吗？生活艰苦吗？李叔有时候想了解的比我的父母还多，其实我知道干过石油行业的父辈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们能够加入到石油队伍里来，他们始终觉得天下最好的企业就是石油行业，这是父辈们的一种石油情怀。
我有空在菜地里，给他说我在外面工作的经历，他也细细听着。对于年轻人不回油田，我是这样跟李叔解释的，眼下，社会就是发展经济为主，各行各业都差不多，我们选择的机会，道路要多的多，石油只不过是三百六十行中的一行，稳定是优势，可是，就没有弊端吗？比如，石油一线操作岗不太容易留下年轻人，比如...李叔摆摆手打断我的话，说道，还是不愿意吃苦，年轻人多数终会回归平庸，能早点踏实务实些比较好。我道，比如，升职，若我只会踏实干活。对比新来的家里有关系的，升谁的几率大？三百六十行，见怪不怪，我开始适应作业工这一工作，适应了有好一阵子，李叔你说的对，我就是平庸，理解有些规则。所以更要琢磨着干点副业之类的事情，可是每次休班，在大街上溜达，总感觉依自己渺小，目前这能力，不懂搞关系，不会人情世故，还能做点什么呢？现在就是踏实上班儹钱，努力向上，不趋炎附势，不自卑自弃。每天见四十以上的同事坚持在一线体力劳动，状态不太理想。目前只是希望作业队发展到我四十多岁的时候，我的状态最好不要跟他们一样。未来随机的社会变革，企业改革，还是要有自己的实料，才能不慌不乱。当然，肯定是要感谢石油国企能给我这碗饭吃。我在基层中的基层，垫底的小人物，只是希望一些上面好的政策，好的消息，好的福利，一层一层到我这里多少实际些。
没几天我给磕头机重新除锈，喷了漆，也给我的稻草人换了身干净的工衣。那天我刷微信公众号消息，看到了当年参加集体婚礼的老照片，就拿着照片跟磕头机说，你看你年轻时的样子，他们那年集体婚礼的人又重新聚首了。那些油一代都老了！休班之余，我帮父亲整理整理菜地，然后躺在躺椅上，想着这几年工作的经历，时间还是快那，天上的云，飞的鸟，地上得草，园子里的昆虫，趴在我腿边打盹的猫，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由自在，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像他们一样自由自在。

2二零四六年，按照现在延迟退休的方式方法，我六十二岁退休。就目前按照这种上班的节奏，再加上我自身对身体的保养，活到那时候不成问题。哦，对了！我是一名采油工，1984年出生，男。现在努力向站内管理层攀岩，按照现在的工资标准，和周围邻居退休的时间参考，我退休后一个月能拿到五千二左右。不知道相对于其他油田是高是低呢。
2046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导演王家卫的指导风格我更是喜欢，两年前出劳务去长庆油田陕甘宁边境做边远井管护，这地方偏僻遥旷，不宜外出。我有空就会重温下他的电影。还有就是，晚上吃完饭常出去走走，站在离站不远的土山包上看自己工作生活的小站。超大楞圆的月亮躺在深褐色的天宇里，只有一颗孤星相伴，月下两排8台磕头机不停的上下点头，月光轻抚着这里的一切，一对猫头鹰隐藏在小站不远处那棵孤零零的枝叶繁茂的白杨树上。风不大，吸到嘴里有些干燥。刚来我就被这棵白杨树吸引了，走近，树上便挂着几快巴掌大的木牌，牌上写的都是前几任在这里上班采油人的语录。字迹有些模糊不清，内容呢，粗俗不堪，雅致悦目，平淡絮絮的都有。我想在我合同到期的时候，我也是不是写点东西挂上。又想真要是2046年，我眼前的这些磕头机，白杨树，还会在吗？
也说不定那时候去哪个星系，去哪个星球辅助资源开发也不一定。那里采集资源的仪器跟眼前的这磕头机一样吗？应该不一样吧。也说不定别的星系里也有地球一样的宜居星球，运过去设备，和人不就完了！那要是休班回家看周围的风景，背景就是深黑色的了，毫无生机的空旷宇宙太空，不过应该也有非常美的宇宙景色吧。就像那晚下过雨后，小站远处两道彩虹连接天际，美极了。哎，那估计就是石油后辈们的事了，摇摇头，很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报考石油类的专业，她应该去做一名律师或者医生。不过在此希望不论之后的孩子们选择或者不选择做石油行业的接班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地方发光发热，成为这个国家繁荣富强建设的一份子。
那年油田通知，父辈有在油田工作者，家里可以安排一个孩子来油田，姐姐硬是把名额让给了我，若我和姐姐都来油田，姐姐的命运也许会不一样吧，油田的女孩子在那时候社会地位是很有优势的。如今我休班回去，都要跟着姐姐出几天摊，她自己在小区路口卖煎饼果子，豆浆，肉夹馍之类的早点。早上4点不到要起来准备，冬天冷，夏天热，不太容易。我心里是有愧疚的，若当时是姐姐选了名额，我现在在干什么？
夜班无事常跟海强聊天，会发些采油站夜空的照片给他，他看了之后会戏谑的说，这是在宇宙哪个星球上的采油小站，我想说银河系，地球。但转念一想，道天鹅座，开普勒-452b。又问他道，来吗？海强道，哪个钻井队的区块？我道，就是你们钻井公司，银河系外勘探区块。海强回了一个牛的手势，道，过几天路过那里，可以顺道去看你。随即他又给我发了他们夜晚井架的照片，远景，两串灯在黑夜中格外醒目。比起我的照片，他们更像是在外太空。我道，你们这是在哪里？海强发了位置，我瞥了一眼，他又撤回了，只打了两个字发我：月球。我道，那不就是在家门口吗？月球打井怎么样？他道，刚有小陨石散落在设备边上，一个巴掌大的小陨石坑，这几天的陨石检测含金量蛮高的，陨石切开还有不完整的生物化石。我发了一个吃惊的表情过去。他继续道，星际生物识别器给出的探测结果是，外星蛞蝓。生活在天秤座，格利泽581g星球上。我道，具体什么样子，他道，比地球上的身体略扁，头上有四五支短触角。我道，那带回来送我吧。他回道，可以。又与海强没有边际的聊了很多，挺开心，才散。我看着悬于东方天幕暗红色的圆月，浅白轻薄的云被映出环状的晕，月下的村落安静温和。
不禁一笑。他说他在月球打井！
快奔四了，以前年轻的时候还想想未来，如今就是踏实干好每天的工作，开心过好每天的生活。这几年见证了油田的起落，身边人事的规则。不知道其他行业也是这样吗？每次坐火车回家，这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急急火火面带忧郁的人，都忙忙碌碌的，鲜有的几个面带微笑的，不是学生就是老人，我在想他们都在忙着什么呢？这样忙碌对吗？能慢下来吗？我多希望每次上下班火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如此这般的活着，其他人都住在桃花源里，怡然自乐，安然度日。
我每天早上都会绕着站里的八台磕头机，跑二三十圈，然后站在他们对面，对他们说，昨天的猫头鹰飞到咱们小站的屋顶上，你们跟它打招呼了吗？他们一起点头。我又说，邻站的来借工具的姑娘漂亮吗？他们一起点头。我打开手机，你们看，这是我女儿前天6岁生日拍的许愿照，那么你们八个今年几岁了呢？他们仍然点头。我接着说，好了，今天我给你们朗诵倚天屠龙记里的一段，说着，我把手机里存的小说打开，念给他们听...
我感觉他们能听懂我说的话。
我在磕头机不远处种了些菜，几棵茄子，一些辣椒，一棵丝瓜，三五豆角。我喜欢种点东西，这也是我给自己62岁之后规划的生活。这几年，看到了，听到了，也体会到了身边每一个人的不易，油田的圈子相对安静闭塞，自成一派，应该不会再有当年下岗买断人心慌慌的事故，无非就是那些活而已。牵扯的利益争斗想对较小。所以人与人之间一团和气的多。
不想以后了，感觉老了。时间快的很。祝福天下所有的石油兄弟姐妹，地球上的，地球外的，整个宇宙的。都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