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像 | 石油工人孔乙己 - -磕头机网

当今世界，石油产业的状况是和过去不同的：繁花似锦热火朝天大干特干的景象已是一去不还。拿中国来说，不管进什么石油单位，只要吃苦耐劳，踏实肯干，日子过得总还是可以的——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油价暴跌，大多数的石油企业几乎年年亏损，工资也降得厉害，轮岗和转岗了一批批职工。尤其是石油基层工人大多愁苦，大抵是没有以前幸福了。

我从二十岁起，便在油田的宾馆当服务生，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处长局长，就在职工食堂做点事罢。来食堂用餐的都是油田上的一线工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把便宜的菜抢个干净，肉菜不是经常吃，除非赶上免费就餐日：在这样的日子，我很难维持用餐秩序。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在现有的企业制度下，轻易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摆放桌椅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在食堂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工人们工作很辛苦，工资也不高，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食堂，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下了工之后要换上干净衣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油污；身上总是一股油气味道；穿的虽然是换洗过的衣服，可仍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原油期货”、“石油战略”，教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一到食堂，所有用餐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沾上新油污了！”他不回答，对服务员说，“要一碗菜汤，要两个芹菜包子。”便掏出五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是工资少到买不起肉包子吧！”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挖苦我……”“什么挖苦？我前天亲眼见你吃了别人剩下的一个包子。”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剩包子……勤俭节约的事，能叫剩下的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欧佩克会议”，什么“来料加工”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不至于这样拮据，但石油价格下跌，行业不景气；原来每天都有工上，甚至还加班，工资加上奖金，日子也还好。而现在可能三天才有工作任务，又赶上现在物价越来越高，他又不懂得理财，导致现在日子越来越难。但他在食堂，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账，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碗汤，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什么时候找老婆结婚啊？”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买了房子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买了房，……我便考你一考。买第二套的首付，最低是几成？”我想，邋遢的石油工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买第二套的时候，还贷要用。”我暗想我离还完第一套房子的日子还很远呢，而且房价涨得这么快又买不起第二套；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五成吗？”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餐桌，点头说，“对呀对呀！……其实除了商贷还有公贷，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汤，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餐厅员工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看房地产的广告。大家看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孔乙己。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广告单攥住，沮丧地说道，“买不起，我肯定买不起。”又打开宣传单，自己摇头说，“不买不买！买得起吗？买不起。”于是这一群员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地结账，取出账本，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用餐的工人说道，“他怎么会来？……出差到边疆的不毛之地去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石油工人。这一回，是自己申请去外地，总算是没闲着。苦一点，有钱挣！”“后来怎么样？”“怎么样？一口风一口沙地工作。” “后来呢？”“后来一直在干。”“干得怎么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快回来了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地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晚上，食客不多，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一碗汤。”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一望，那孔乙己便在点餐台前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见了我，又说道，“我来喝碗汤。”经理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汤要鱼汤。”经理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没相亲成功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假如你不是基层一线苦哈哈的石油工，怎么会找不到媳妇？”孔乙己低声说道，“媳妇，媳，媳……”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替服务员盛了汤，端过去，放在餐桌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茧，这无疑是干活干出来的。不一会，他喝完汤，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